龙三饱

問我平生功業

相见好

   

   

诉衷情番外

   

    

“先用水泡半个时辰,泡得了,好剥了二层皮,叫他们拿小磨来磨。说来也叫人纳闷儿,明明是甜点心,这杏仁儿偏要挑苦的,是什么缘故。”

   

甜白海碗里,一小把杏仁儿悄悄沉下去。附近就这么一棵病歪歪的山杏,好容易得了这么些果儿,全叫这位旗姑娘用裙儿兜了回来。幸而那晚天黑月小,不然叫人瞧见可真要丢人丢到四九城了——你黄宅就差这么一口吃的?那杏树也不是好惹的,留下了旗姑娘一绺油黑的好头发。姑娘知道自己丢了丑,又疼又气苦,躲着一天没出屋,鼓着脸儿眼泪汪汪。娘姨扯着襟褂子给她揉,张嘴想劝两句,可又只剩下叹气。

   

就没见过这么没成算的大姑娘!听跟老爷出门的小厮说,半月前鸿胪寺卿家吃酒,席间布菜,这位旗姑娘,闺名叫做酒旗的,上了一道豆腐圆子。自家老爷瞧了,不知怎么触动前尘往事,当即不怎么体面的歪着嘴笑了起来。鸿胪寺卿上了心,第二天一顶杏红小轿将旗姑娘送到府上来。老爷到这岁数儿还未娶妻,这份尊贵体面,外加十足的人品,怎么看怎么是个当家的姨奶奶。可这位姑娘性子风光惫懒,心上盘算不过四字,吃喝嬉游。老爷一颗心两只眼都被那卖豆腐的哥儿缠绵住了,从不来惹她。偶尔言谈,倒也喜她喜笑随心,只吩咐了她要什么尽着给她,竟把个好良妾养成了闺女一般。老爷前两天闹咳嗽,叫她听见了,今日便嚷着要做杏仁豆腐。说她要笼络老爷,那是不能的,不过是小孩儿心性闹着好玩儿——也罢,一人有一人的缘法。只这两个冤家今日撞到一起,闹起来便不好看了。

   

娘姨不断拿眼觑着两人,黄同觉得了,在心里苦笑一声。这算什么,当他是这府里豢养的一只雀儿还不够,现在又怕他吃醋拿乔,和旁人闹脾气么?他心下凄苦,却知道人家瞧得没错。自打他恋上黄统,三两日便要受一场零碎磋磨——不为别的,是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那位大姑娘忙的兴兴头头,他避嫌,自个儿垂下眼睛。半桌上铺着深紫毡子,拦水线处微微隆起一块,他心上好像也跟着哽了一下似的。桌上零零碎碎摆了好些东西,装杏仁儿的黑花小瓷罐子,象牙杵,小银吊子,小银刀,想是为着一会儿把杏仁儿拍碎了,一个姑娘家倒真敢上手;边儿上还零零散散落着两枚水晶麻将,小小的东风和九万。她手边儿放着一枚杏,上面缺了一牙,想是她留着给自己解馋的,不知为何又没吃干净,别是太酸吧——他想着一个惫懒姑娘,整日正事不做,因着贪看春光,在这桂树下支起了桌儿,抹够了牌,便装模作样地要洗手做羹汤,却又被个讨厌的酸杏儿酸倒了牙。

   

他从未敢想过,自己和黄统也有这么一日。车尘马足,高官厚禄,行扁舟,赏重柳,这些都不是他命里该有的。他就是山墙外那颗杏,云露雪水,拼了命长到这么大,和他遇见了,贫瘠生命里好容易有了些滋味儿,却还是教人泪下的酸。这人间,无论相逢恨晚还是恨早,都是不合时宜。

    

可总有这么一刻风光,不一定非得见着他。云淡日高,春风温软,鸟追着柳絮而去,那杏树抽嫩芽儿,开红花儿。二十年粗砺悉数咽下,也总会有这么一刻,春色绝好的温柔。

   

郭酒旗看着桌前少年,在三千春光里模糊微笑。他今日穿了件绀青褂子,愈发衬出那牙色的脖颈和剃的干净的鬓角。他和她之前打过交道的买卖人都不同,那些人脏鬼儿一样,恭敬而刁滑,当着人塌得下腰,背着人什么都能骂的出来;见了她涎眉涎眼,害馋痨似的盯着猛看,多喝二两酒回家就打老婆孩子。他不同,他干净,和气,不多话,身上透着一股尊重;他腰杆儿总是挺得很直,尘土扑脏了他的衣裳,却飞不到他心里去。他是——郭酒旗在心里找词儿——爹说的,是个正派人。微风拂过,林间漏下的日影在他衣上微微颤抖,像云低飞过一池春水。她去瞧他的脸,他生的清秀敦厚,此刻笑起来,神色温柔腼腆,睫毛上金风玉露簌簌而下。

   

她瞧的心里又酸又软,提不起力气,几乎不知道要怎么疼他才好。左思右想,从面前的清水碗儿里摸出一粒杏仁,放到黄同跟前的瓷碟子里。

    

磕托一声,黄同似是回过神来。他眼里那股温柔恍惚的神气仿佛一个水泡儿,咕嘟一声破了。整个人重又变得安静收敛。酒旗瞧得心里发急,想要出言宽慰——你别伤心其实我不过是个摆设老爷心里很喜欢你我瞧得出来不然我和老爷说这姨娘你来当我去替你——刚说了个开头儿就被身后的娘姨揪住她辫子狠狠拉了一下儿,若说之前她是存了几分看戏的心思,现在满心里实是只想叹气。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姑娘,不知矜持,想什么说什么,连个卖豆腐的都比你有分寸!她被拉的向后一仰,两个大眼睛里痛的含满了眼泪,骨朵着嘴儿不吭声了。

    

黄同一笑,这才看见碟子里的杏仁儿,怕她尴尬,便捻起来放到嘴边儿。甫一尝便苦的一皱眉,却还是慢慢吃了。

   

“或许这世上什么事儿,都要先苦后甜才好罢。”他朝她说。


   

   

   

今日清闲,差上无甚要紧事,念着黄同要过来,黄统早早告了假,提前半日回来。一进门儿他就听见清脆笑语。起先他还以为是酒旗又在家里票戏,到了才觉出不对。院里那棵桂树下铺了毡子,摆了条几。黄同在一头儿含笑看着,他家那位大姑娘在另一头忙活的有模有样,嘴上不消闲儿,一会儿说哪家酒楼的酒酿鸭子最地道,一会儿又说广德楼新来了位角儿,嗓门儿是如何的又高又亮,不时还抽空抬起头,吩咐身边人递这递那,一个人张罗成一摊庙会。

    

他走过去,酒旗瞧见他,立时住了嘴,垂着手站了起来。她规矩向来是不错的,通身又气派,此刻乖乖站在那儿,瞧着鲜妍可爱。他暗自好笑,她在这儿待着也总不是个事儿,过两年好说亲了。到时须记得叮嘱她,人家来相看时记得少说话。

   

“你今天来的倒早。”他走到黄同背后去,手搭着椅背,弯下腰去同他温声说。那孩子始终不惯跟他人前亲近。此刻立马局促起来,脸上飞起薄薄一层红。转过脸儿去不看他。

    

旗姑娘看着他俩这般形容,嘴角儿浮起薄薄一层笑,大眼睛里满是戏谑的神色——他知道,这丫头拿他两个当戏看呢。她看够了,很大方地站起来,抹一抹裙子,由着胸前一条链儿牵起一块小小的,颇精致的金怀表。她打开瞧了瞧,很有模有样的说:“厨子的菜怎么才没好,我去瞧瞧罢,别误了老爷的饭时辰。”娘姨在一边儿替她害臊,她何时这么贤惠过!老爷下了衙门,她往往还园子听戏呢。上次老爷的衣裳破了,还是这卖豆腐的哥儿给他补的。

     

黄统瞧她走远了,才绕过椅子坐下来,将少年提起来抱在怀里。“她那小金表好不好?我给你也买一个,教你看西洋时辰。”

    

“我哪用得着,有日头就够看了。”黄同转过脸儿偎在他胸口,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他新剃了头,鸦青的鬓角利落好看,黄统瞧着喜欢,低头去衔他雪白的耳朵。

    

“你闻没闻着,有股木樨香……”他凑在他颈窝,昵声说。

    

“什么木樨呀,那是我剃头去,人家给搽的粉。”少年红着脸推开他,“桂花要等八月才开呢。”

   

   

   


“或许这世上什么事儿,都要先苦后甜才好罢。”他朝她说。

    

姑娘想一想,忽的笑起来。“这是了,”她冲他一扬眉毛,小小的脸儿上顾盼神飞:“苦捱过去了,总能等到甜。杏仁豆腐尝着甜,是因为等到了糖桂花呀。”

    

她托着腮冲他笑,脚高高地搁起,一会儿被娘姨瞧见,想必又要训了。桂子绿的裙儿如水铺展,上面盛满了天光日影。一块金斑躲过层叠叶片落到她眉梢,衬着漆黑的发线,雪白的脸儿,多像头上带了朵桂花。

   

这人间或许就是如此,先苦后甜罢。五月杏,八月花,杏仁豆腐要配糖桂花,他等着我,我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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