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三饱

問我平生功業

[云中书]智齿

  


方书剑是个小男孩,脸容秀稚,跑动生风,笑起来有点怯,唱起来倒很大声。


哥哥呀,他笑嘻嘻地说,我有个姐姐,她很喜欢你。


男人没应声,他又补充,已经迷上你了。


她还没有结婚,家里人催得很急。


他越说越高兴,到最后忍不住笑倒在地板上,弄乱漂漂亮亮的小偏分。乐极生悲磕着了病牙,痛得吸进长长一口气,眼泪一下跑出来。男人听见不对,这才看他一眼,书剑怎么了?


没事没事,方书剑说。




方书剑很会装大人,专业让他习惯梳分头穿西装,右手向前伸,小脸绷得紧,声浪滔滔传出来,但在这里,他永远都是小男孩。


比二十岁更小的小男孩,穿红衣服和小靴子,在舞台上欢歌劲舞,十二岁神情就潇洒自然。都说我们小男孩不如小女孩,一天到晚只知道玩个痛快。


大家都很痛快。一群人挤作一团,像没打开的芍药,花心里擎着一只手机。歌唱家们伴着欢快的儿歌节奏乐不可支,嘻嘻嘻嘘嘘嘘,有的像咳嗽的哨子,有的像哮喘的口琴。


方书剑很坦然。他没打算向众人展示自己的表演经历,但既然被看到,再忸怩未免不大方。每人都有黑历史,留作茶余饭后一个笑资,不少他一个。


他在琴房练唱,一支歌毕,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有人夸道,可以啊小方,谁说我们小男孩不如小女孩。


方书剑朝一圈哥哥们自信点头,但实际上他心里清楚,自己从来不和小女孩置气。


他从来只看得到一个男人,要比也是和男人比。




方书剑从不缺人喜爱自己。


无论是长相和天分他生来就有,履历表整洁漂亮,又因为年纪小小更加显眼。从他生得还没有话筒架高时开始,台里的阿姨帮他调整,之后又在他腮上吻一下。


到后来读上音,汇报演出时唱劈了音,他内疚得只想哭,出汗出得小分头上亮晶晶全是汗,男孩子摇着他肩膀安慰,女孩子从如林手臂中扯他,递给他芬芳纸巾,合照时教授也揽他过来。


于是最后相纸上他还是留在前排,少年人的自尊和多年养就的良好礼仪作斗争,站得笔直半拧过脸去,留给镜头微红的眼角。


阿云嘎从不吝于喜爱别人。


从一九九零年草原上新下的羊羔开始,还没有尝过春天的滋味,就先得到阿云嘎的吻。哥哥的马背爸爸的收音机,暴雨后的厚毡,砖茶的味道留在嘴巴里,又香又热,教人倍加珍惜。


到后来读北舞排大戏当A角,老师的关照,长辈的提携,同舍男孩倦怠的笑眼,草原的闪电飘荡到北京,本质上还是多年前他救下的那只羔,受尽磋磨,又被吻过,毕业照片上瘦得脸颊都往里陷进去,英戾叫人不敢直视。


如今年纪大了点,风雨缓和了,圆润的两腮配上长睫毛,神情又温柔,说九六年也不是不行。上节目被一群小孩围着,那双手谁都想握一握,嘎子哥嘎子哥哥七嘴八舌地叫着,像一群初生的鸭子。


但方书剑偶尔仍不敢看他,他是众多鸭子里最谨慎的那一只。第一回见阿云嘎,他忐忑推开演播室的门,替补席上三三两两坐着人。而他一眼就看到坐在人堆里的男人,低着头沉思,灯下侧脸线条锋利沉重,深眼窝里睡着雷电。


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对,方书剑心里砰咚一声,像有谁在砸大鼓。他鞠一躬,而阿云嘎眨一眨眼睛,神色已经重回温和,向他报以长辈的注视。


你二十岁,为什么要对着我说呢?


他在脸旁比出一个二,旁边的小孩神色激动,恨不得立马摸出手机合照,以免错失良机。方书剑上前同他握手,手心出了一层汗,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往身上抹。 他咬紧牙关,用力太过,两腮都跟着酸痛起来。




电梯门打开那一刻,方书剑的心想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过后他重看一遍节目,自己虽失态,尚不至于失礼,在粉丝见到偶像后的众生百态中还算较为合理,而阿云嘎恰如其分地走过来与他拥抱,完美如偶像,又亲切像兄长。


偶像,就是钟情的人。


方书剑想起那些女孩们是如何描述自己钟情的人,肉体凡胎夸耀成金雕玉砌,眼神如鹿,香气如误入迷迭花海,穿衣打扮如菲拉格慕男模转世,他知世故而不世故,出走半生归来依旧天真非凡。


而方书剑伏在阿云嘎的怀里,闻到的是定型水和男士护肤品的香气。他抬起头,就看见阿云嘎眼下粉底遮不住两道青晕。


他们很快敲定合作曲目,阿云嘎弹琴,方书剑在一旁看,后知后觉,不能免俗地陷入俗套爱情之中。他一直崇拜阿云嘎,除了去面试遗愿清单之外没有过任何追星行为。


而星星现在就坐在他两米远处,西装皱出一个个珍贵的褶,在方书剑眼里堪比大牌设计师拿熨斗别针一个个掐出来的。


遇见阿云嘎之后,方书剑的遗愿清单就少了一项,之后又越来越多。




阿云嘎不是金雕玉砌,他整个像用云捏出来的人形,洁白温柔,快乐的时候轻飘飘,沉重时打雷闪电,浸透了雨,教人止不住怜惜,想把他铺在自己阳台上晾晒。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这么坚硬又柔软,野心勃勃又谦卑,粗糙又珍贵——究竟什么样的人穿西装像三十五岁,穿卫衣像十五岁。


方书剑太过心动,简直生出迷惑。阿云嘎现在就穿着橙色卫衣坐在他对面,一朵早上五点钟的云,被朝霞飞上颜色。腿上搁着郑云龙,他低头,朝他说个不停。


少年心事当拿云,云在天上挂着,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真伸了手才发现远隔万水千山。最丧气的是万水千山走遍,也还是求不得,到不了。他方书剑肯吃苦,肯坚持,可没有人给他搬来一架天梯,直通云霄。世上没有巴别塔,若真的有,方书剑一定勤劳搬砖。


他心里有点委屈,又不能向阿云嘎伸出手来。越想越不是心思,裹着一包眼泪练唱,还需要多久多长,多渴望。


一把好嗓子颤了又颤,还哽出气泡来。阿云嘎边听边皱眉,听到最后干脆朝他走过来。书剑,干什么这么唱?这样不行,我们是男人,不是男孩。


当然,你还是。他蹙着一对好眉毛,歪着头,想了想又说。


方书剑又难过又想笑,稚嫩的面皮皱出个滑稽的形状。阿云嘎看了也笑,很舒心地揉了揉他的头毛。别着急。


郑云龙被他遗弃在身后的地板上,也不做声,像个睡扁的猫,一大长条躺在那里,此刻伸手去拽阿云嘎的裤子。


别闹,阿云嘎回头啪地拍他手背一下。这儿忙正事呢。




正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眨掉眼里的泪水。


阿云嘎半跪在他旁边,周遭人声喧哗,High C与Low C齐飞,花腔共怒音一色。他在方书剑眼里是个虚化的轮廓,橙色卫衣隔着眼泪望去如同霞光折入水中,艳得惊心动魄。


启明星为何闪耀,山峦为何寂静,落日为何总沸腾着灼烧大海,白鸽为何振翅,草原上雨后为何会有花香。


方书剑在义乌长大,他家在一栋居民楼的三楼。每天早上方书剑端着脸盆到阳台上去洗脸,刷牙,小声唱歌。光洁的清晨在他眼前展开,地上有车流,天上有云霞。方书剑今天看到的霞光,和他童年伴着歌声见到的别无二致。那时他嘴边还有没擦净的牙膏痕迹,试图把一首小调唱得新鲜饱满。


万物为何有灵且美。


存在即美,美不需要理由。就像爱不需要理由。方书剑二十岁,尚未见遍万物。他只是长久地注视着阿云嘎的眼睛。


那眼神极其清澈,或许因为总是眺望远方。





临近公演,为了鼓励他,阿云嘎给他带来自己从前穿着演出的一件衬衫。


方书剑又惊又喜,在大穿衣镜前不断打转。阿云嘎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冲王晰说,你总说我审美不行,看看,好看不。


一样衣服看谁穿,王晰说。


男孩初长成,已有柔韧的腰肢线条,只可惜肩膀还不够宽。一张年轻的脸,跟布料一样洁白,舞台强光下几乎混为一色。袖口又稍长,方书剑不安地拿手摸脸,生怕给阿云嘎的审美蒙上污名。


但男人看着他,眼神专注柔和。他说多好呀,年轻人穿什么都好看。我年纪上来,不能穿了,这件衣服送给你行吗?


方书剑脸轰一下红起来,骨头都轻了半两,整个人脚不沾地。这说法何其荒谬,他想大声反驳你穿什么都最好看,但穿着嘎子哥衣服这一认知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整个人张口结舌。


他还没能从一锅热粥的心里舀出一个俏皮活泼的答句,那边排练室的门被推开,郑云龙标标致致走了进来,他也试演出服,没穿整套,西装搭在肘弯。头发也没理,垂在眼前几绺,全部一切构成一个见惯世面的男人形象,和方书剑全不同。他不用开口,甚至没向这边望上一眼,阿云嘎已经把头转了过去,就好像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肩膀,看,大龙来了。


一看之下他就笑起来,一下子忘掉自己刚说过上年纪不能穿白衬衫的嘎子话。郑云龙依旧如在梦中,分花拂柳朝这边走了过来,阿云嘎跟着往起站,两个人面对面地立住不动了。阿云嘎就开始为他整理领结。


方书剑歪着头看,一下一下地舔那颗病牙。没人见到的地方疼痛大声吵嚷着,挥手时扯动神经。





工作人员端着摄像头,这拍一点那拍一点。双云当然是重点关注对象。阿云嘎这些年上了无数节目,可还没培养出被人窥视觊觎的本能,除了台上表演从来不会自己去找镜头。


反倒是郑云龙天生自觉,他漠然向镜头里看一眼,倒没做声,眼神转向阿云嘎,又变成悠然含笑的模样。男人毫无察觉,依旧放松地说着什么,手还放在郑云龙胳膊上。口音业已圆熟,内容偶尔却依旧颠三倒四。郑云龙耐心地听了一会,简单地总结道,放屁。


蔡程昱黄子弘凡几个围成圈,热热闹闹聊个不停。方书剑坐在一边,他人小,还不够做噱头,但也被拍上几个神色郁郁的镜头。留给后期自由发挥。


他虽然话不算多,向来合群,此刻也勉力支撑。节目强度高,压力大,牙痛不肯放他安生。上下牙都无法咬合,稍一用力,针刺般的痛楚便应声而来,让他更加心浮气躁。


他尽力强颜欢笑,只有在背对阿云嘎的时候才愁眉苦脸。他一边低着头按手机,一边听阿云嘎说话,过一会儿声音停了,他一抬头,就看见阿云嘎盯着他。


书剑也爱漂亮了是吧,知道上镜头要嘬腮。都怪你把弟弟们教坏了。阿云嘎冲他眨眨眼睛,又回头用胳膊拐了郑云龙一下。想是看出他神色不乐,想逗一逗他开心。


郑云龙从来懒得和他们凑趣。他往椅背上靠,一双大眼湿润地盯牢了阿云嘎,关我屁事。阿云嘎呦了一声,作势用食指按住郑云龙嘴巴。你看,又说脏话。


郑云龙削薄的嘴唇在他手指底下咧出一个笑来。摄像机又转了过来,方书剑很窘,他不自然地低下头,避免向阿云嘎展示自己微肿的下颌。他说不是,嘎子哥,我是牙疼。


牙疼呀,阿云嘎说,恍然大悟又有点担忧。牙疼是吗,又在床上吃糖,还是应该吃点药。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方书剑听懂了。吃过了,他说。


但阿云嘎依旧看着他,如看着什么受伤的动物,眼神湿润。方书剑自觉好像一只落水狗,现在那雨水撑着伞来救他。


阿云嘎再向他伸出手来时,他就乖乖把脸贴上那人掌心。阿云嘎握着他的下颌,左右地来回打量。既像安慰狗狗,又像给马看牙齿。


整张脸都微微发烧起来,不知是病灶还是爱。凉润的手指贴着他的皮肤,男孩的身体先一步感到安慰,心却愈发焦渴起来。他闭上眼睛。谁也不做声,过一会阿云嘎说,多好呢。



有糖吃是好事,我小时候想糖吃都没有,他说。但我现在牙口好得很。等过两天我带你去啃骨头,想不想啃骨头?他又摸摸方书剑下颌,大龙,想不想啃骨头?


郑云龙不置可否。方书剑盯着他的嘴唇看,上唇是纤细的月做的弓,下唇是心形的饱满的弧,说话时露出一点洁白的兔牙。他受尽苦难,瞧上去却依旧年轻秀丽。阿云嘎今年三十岁,方书剑二十岁。


二十岁那年,阿云嘎正为活着忧虑。他远离故土,穿着假的皮毛在餐厅里跳草原的舞,疼痛如同手里牵着的漂亮姑娘,会转三十三个圈,随时预备给他重击。可再疼也要露出牙齿,笑得年轻气盛。


二十岁的方书剑生活无忧无虑,只是偶尔为疼痛烦恼。他想爱,想吃,偶尔还想够到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但云气终究拊掌而过。


二十岁的爱,我必须留恋,我必须怀恨,我必须抱憾终生。




方书剑大张着嘴,医生手举小电筒,右手拿着镊子在里面慢慢拨。淡蓝色布料窸窣作响,他闻到来苏尔,从童年贯穿至今的气息,总和痛苦相关。


节目录制结束,他终于有空来看一看牙医。辗转反侧三个月,懂行的人一眼就给出答案。你是要长智齿了,挤到了其他牙齿,所以才会一直牙疼。


医生说,最好就是拔掉。


右脸颊是快要崩坏的痛,方书剑含含糊糊地问,有没有保守治疗方案。


医生从口罩上方奇怪地看他一眼,小镊子叮叮敲了下那颗牙齿,方书剑差点跳起来。


就是因为太保守了才疼得这样,知道吧,都生炎症了。为什么不愿意拔呢?这些天还不够你受的呀,况且智齿留着也没有用对吧,这个东西它不影响智力,我看你年纪小,是个大学生吧,你应该了解呀。


口吻循循善诱,眼神又嗔怪,让方书剑想到妈妈,只好说那就快点拔掉吧,我还有演出等着呢。


医生说不行,你之前拖太久,这要等肿消了才能拔了。


方书剑说那有什么消肿止痛的药您就给我开吧。医生坐在小桌前开药,他躺在器械床上攥着手机,点亮屏幕就是那个人的微博主界面。时光一去永不回,搅和的盛会一回接着一回。大家热热闹闹各奔前程,勾肩搭背欢声笑语,只有他被留在此地。


他和疼痛拮抗三个月,忍得舌根都发苦了,眼下才被告知“留着也没有用”。一刹那,所有自以为是的沉默固执都化作了幼儿不肯面对疾病的退缩。无论坐着什么邮车,方书剑都不可能在三个月内从二十岁冲向三十岁。


装大人装到熟极而流,装出心理暗示。就在这一刻,方书剑忽然发觉自己还是那个表演失败后拼命忍住眼泪的年轻男孩子,红幕落下后仍想往台前冲。


疼痛如期而至。那颗智齿仿佛就在他见到阿云嘎的第一眼时开始出现,到现在成了正形,有了生命似的等待着医生把它取走。


小伙子起来穿鞋了,医生拿着病历走过来,却发现男孩躺在床上轻微地发着抖。方书剑头发里全是汗,他用手背挡住哭红的眼睛。


可他有什么错呢?阿云嘎又有什么错呢?




二零一九年一月十四日,廖老师在广州开音乐会,带上了他们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们彼此审视着,这次礼服都很合身。


保险起见,上场前方书剑多吃了几片药,现在整个人都是麻的。患处微弱地跳动着,似有还无,教人疑心那颗智齿是否还在,总忍不住用舌头去找。


就像他总忍不住总往台下看,幻想能从那些晚礼服中里找出一个男人来。


他明知道他英俊得扎眼,如果他来必定能一眼认出他来——他明知道他一定不会来。


他知道他来也不全是因为他,不来一定不是因为他。他知道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未来他还会拥有无数次演唱会,每次总会有空空的座椅,等待着有人来把它填满。方书剑想到这里,心里竟有一丝释然。


在这一刻他看清了自己的爱。原来这样的爱并不悲哀。没有尘土的牵绊,没有罗嗦的尾巴,没有俗艳的锦绣,也没有浑浊的泥泞。


他爱音乐,也爱阿云嘎。而每次他想起阿云嘎的时候,心中总会有乐声传来。



二十岁的你,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你将会得到这世间最幸福的一份爱。


他们马上要唱一首雪花的快乐。而方书剑仰起脸,向他二十岁的爱,向他今后的快乐人生张开双手。


今夜千里逢迎,高朋满座。钟琴晴朗,圆号辉煌。身边的好友唱出第一个音,台下的听众开始鼓掌,在一片明亮的喧哗里,方书剑的手机微弱地在大衣口袋里震动了两下。


那是关于衬衫,关于骨头,关于一个男人,关于他们之间一个温柔又轻率的约定。过后他看到时一定会笑,可能会哭。


但现在方书剑闭着眼睛,金色的流光和二零一九年快乐的雪花一同倾泻而下,隔着微微发肿的脸颊,落在了那颗智齿上。


END.


病着打字,越到最后越精神不济,写不出男人和小男孩十分之一好来。

他们都值得最好的爱。

有种说法是长过智齿就变大人了,方书剑,要加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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