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三饱

問我平生功業

无人之境 上

    

   

   @留住的时光 点梗

   

   


阎鹤祥是哪天来的,他记不得了。

   

不管电视机里的学者是如何危言耸听,至少今天还是一个人工智能的黄金时代。郭麒麟看着父亲颇为费力地弯腰,从印着“家政服务陪伴型机器人”的大纸箱里把阎鹤祥倒出来。不是黑客电影儿里前凸后翘的大姐姐,更像送水工.avi。他手里没有镭射枪,握着的是厂家附送维修用的老虎钳子;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看着更适宜系围裙而非紧身皮衣。郭麒麟琢磨着,郭德纲这是怕他学坏了。

    

眼前的一切像个三流导演镜头中稀松平常的运尸现场,瞧着丝毫不见紧张刺激,只叫人气闷。父亲挪挪皮带扣儿,整理了一下人到中年愈发可观的肚子。“你也大了,有些事儿也该让你知道了,这是你哥哥,那年我去保定……”他的声音心虚地低了下去,用手搓了搓脸,又把一手人间富贵的油汗抹在裤子上。

    

郭麒麟没搭腔。郭德纲一向诙谐,一张嘴四座生春。今天这个玩笑如此软弱而不合时宜,说明此刻心里不是滋味儿的并不止他一个人。他是有点怨恨的,恨父亲为了所谓的生意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念书,好容易来一次,却是给他送来一个狗屁陪伴机器人。然而他是郭家的长子,从来并不该有半句怨言。家中慈母弱弟,父亲在外操劳奔波,为的可不是以后交到他手里的家业么?看着父亲的十三开门儿凯迪拉克尘烟滚滚地远去,他回头,发现阎鹤祥就站在他身后。他气闷地走开两步,阎鹤祥紧跟上来,满脸敦厚,活像一个需要陪伴的空巢老人。

     

郭麒麟发觉自己无法躲开,阎鹤祥随着郭麒麟的风骚走位转动脖颈,精确地锁定了他的运动轨迹。他的眼睛由一只仿真晶体摄像头、图像采集卡和无数精密的光学元件组成,不知道其中负责“殷切注视”的是哪一个部分。郭麒麟怀疑自己是太过缺爱,竟然能从中看出一些温柔的成分。

     

他穷极无聊地从中找出一点儿小时候跟着扫地机满屋子跑的乐趣,领着阎鹤祥在房子里二人转似的绕了半个钟头。阎鹤祥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同时勤勤恳恳地来回扫视自己未来的工作环境,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嘴里吐出一张小二层的平面结构图。到最后郭麒麟终于败下阵来,“成啊,咱也别在这儿遛了。您不是家政机器人吗,天儿也不早了,做饭去吧。”他去拉阎鹤祥的手,刚碰到就大惊小怪地吃了一惊。阎鹤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冰凉坚硬。相反,他的皮肤柔软温热,呼吸间胸膛甚至有轻微的起伏。

     

郭德纲想必花了不少钱。“我操,真讲究啊。”郭麒麟没见过世面地感叹道,机器人在他身后彬彬有礼地回答:“德云工厂人间有真爱精品系列第三百八十三号阎鹤祥竭诚为您服务,德云生产,品质保证。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上炕认识郭麒麟,下炕认识鞋。”

     

阎鹤祥通过红外传感,顺理成章地与他十指相扣。郭麒麟目瞪口呆,一边儿忙着感动于父亲还记得输入了他的名字,一边儿感叹我国科技水平已经如此突飞猛进到了伤风败俗的地步。

   


周一早晨第二节下课,郭麒麟和杨九郎并肩站在小便池前。身边儿扔着两杆拖布,从教室一直招魂纳秽、笔走龙蛇地画出了他俩借值日逃避升旗的可耻行径。怎么样,林子,家里多了一个……那叫什么,机器姬,幸不幸福,刺不刺激。”杨九郎扭过头问他,同时掸掉了一截儿烟灰。

    

“你就知道鸡。”郭麒麟拿眼白飞他,“丫长得比老李还升官发财呢,你说刺不刺激。”老李是他们退休年级主任兼终身校工,常年以五十六岁高龄战斗在抓捕不穿整套校服学生的第一线,谁敢于在走廊跑跳就如同跳在他家祖坟上一般。

     

“到底是咱爹老奸巨猾啊。”杨九郎猛嘬一口烟,一线天似的小眼睛向下一瞟随即露出了一个满脸跑眉毛的坏笑。“兄弟你可得为人类争光,跟机器人小兄弟儿比尺寸可不能输。”

     

“滚滚滚,就你最三俗。”郭麒麟上前两步,跟着运动员进行曲的节奏抖胯,口袋里的钥匙当啷轻响。头天阎鹤祥刚严肃批评了他把钥匙挂脖儿上的习惯,同时就儿童安全教育法的内容对他做了一个深入浅出、七进七出的知识小讲座。郭麒麟十六岁了,按理早已成为青少年,和儿童不再沾边儿。可他实在不想和机器人比赛背法条儿,只好一声不吭地交出那枚红绳穿的钥匙,给阎鹤祥买菜用。

     

“不过我看你生活质量有所上升啊,”杨九郎想想又说。“好几天上学没带早点了。”

     

这倒是真的。从前郭麒麟贪玩儿贪睡,总是捱到最后才起床。零钱胡乱一丢,早点摊儿上有什么他就扫走什么,拽着塑料口袋在看门老李的眼皮子底下跑的犹如百米冲刺。阎鹤祥来了之后可不成了。就算他已经在门口火急火燎地系鞋带儿准备走人了,阎鹤祥也能咣一脚把他踹倒了灌一碗豆汁儿。阳光费力地从排气扇里挤进来,落在肮脏的瓷砖地上变得淡薄而又硕大无朋。各式的脏鞋印儿歪七扭八,凌乱不堪,仿佛有群醉鬼在这里跳过小步舞。两小时之前咽下的早餐在胃里持续留下熨帖的温饱感。“他手艺不错。”郭麒麟说。

     

其实阎鹤祥的手艺相当一般,大约等同于美队外卖和饿不饿的平均水平,只能说是不难吃。但是胜在重油重盐,滋味鲜明,令人满足。郭麒麟坐在餐桌前打哈欠,一面还要打起精神提防手里的三明治分崩离析。牛奶泡沫浮在在他唇上,少年人稚气可爱的白。阎鹤祥在锅台前忙碌,身后是青蓝天色。玻璃晴朗,橘子辉煌。他系一条红白的围裙,瞧着像是HelloKitty里头一份儿的忠臣良将。清晨刚出锅的橙红色太阳在白瓷碟子里滋滋地响,郭麒麟拿叉子捅捅它,宇宙陷入了蛋液四溢的无序混乱。

     

刚刚出来单住的时候,没有人管。他心里很委屈,每天盘腿儿坐在沙发上暴饮暴食,可乐喝的滋儿滋儿的,边哭边打饱嗝。一来二去吃坏了胃,飞快长胖又迅速地瘦下去。这两天在阎鹤祥的悉心喂养下,郭麒麟觉着自己的脸又有变团的趋势,他半真半假、恃宠生娇地宣布自己要节食减肥,计划还未成形就被镇压在摇篮里。阎鹤祥忠言逆耳地向他分析他的身高低于同龄人的平均水平,需要多加进补;又提出自古国人的审美其实更偏向于鹅蛋脸甚至圆脸,为加佐证还在对面儿墙上投出一张郭德纲穿着纪梵希短袖儿笑眯眯的相片。

     

好一朵人间富贵花。郭麒麟刚刚吃饱,这会儿觉得胃里更加腻歪了。他喝令阎鹤祥把投影关掉,自己穷奢极欲地摊在沙发上拍着肚皮,看阎鹤祥刷碗解闷儿。“我能不能点菜啊。”他今天打定主意要撒娇儿,西太后一样考察阎鹤祥都会做些什么菜,问一个会做一个。郭麒麟来了劲,发誓要把他问住。他绞尽脑汁,磕磕绊绊地背出一段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灌进耳朵里的贯口。“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阎鹤祥笑眯眯地听他说完,总结道:“去你的吧。”

     

“哎哎,兄弟。”杨九郎晃他肩膀,“一个劲儿的傻笑,馋什么呢。”他整整衣领儿,随手将烟蒂抛进便池里。“我说,您那机器人儿手艺就那么好?要不我也来一个。”

     

“估计您这手艺,和我说的不是一个。”郭麒麟尚未开荤,杨九郎长他一岁,却早已浪迹花丛。毕业暑假,同学一起出来吃饭唱歌。郭麒麟出去接个电话,回来包厢一看,平日男生公认最“文”的文艺委员,他也曾经肖想过的、那个平日总好用手绢扎着头发的女孩儿,此刻坐在杨九郎腿上笑,手里攥一瓶冰啤酒。泡沫涌在嘴唇上,红裙子掩不住雪白的膝盖。明明他俩前两天还吵过一次架,因为杨九郎不肯给她买那条某某牌子的天鹅吊坠。毕业相片上她没看向镜头,气鼓鼓的一张脸儿,此刻却肯握着话筒和杨九郎合唱《后来》了。明明连彼此志愿填的是哪儿都很默契地没互相询问,现在还有脸跟这儿“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郭麒麟不是很懂。毕业之后此类情况就更多了,杨九郎小眼八叉的,姑娘们眼睛倒是大,可惜只能看见钱。一起出去玩儿,他腿上的大模都坐不下。姑娘们互相比较着口红色号和手包的纹路,姐妹情谊如同塑料花一样虚假而永不凋谢,两个老爷们儿在一边举着手机双排。音乐喧嚣,杨九郎的英雄左右支拙,忙活不过来,手指头快要把屏幕搓出火星子。他抬起头,急扯白脸地冲着近在咫尺的郭麒麟喊:“人头,我操,人头!您是他妈信佛还是怎么着?”

    

“我看麒麟倒真像个小和尚。”坐在杨九郎腿上的姑娘脖颈低垂,胸口线条美满如同月上春山。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有味儿。可惜杨九郎连跪五把排位,心烦意乱,无处迁怒地嫌起姑娘的长发垂落挡住了手机屏幕,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她从腿上起了下来。

     

郭麒麟仰起脸儿,笑容柔软天真,“姐姐,您可别抬举我了。”他不干我事地坐在一边儿,咕咚咕咚喝着杨九郎用来兑伏特加的番石榴汁,白衬衫上掉落红渍,像水果硬糖吮在唇间,无邪的吸引。脸蛋上印着个夹金箔的口红印儿,他也不去擦,一路招摇过市。今晚的夜空蓝荧荧的,所有的渣滓都沉淀在底下——那黑漆漆又亮闪闪的城市,那就是北京。杨九郎夹着烟,细长的眉眼间云遮雾绕,姑娘们笑语喧哗。身处这间包厢,这闹市中小小的销金窟,他臭不要脸地觉得自己像个旧故事里的文弱书生,十二年寒窗苦读,进京考功名的路上夜宿一座古庙,推开庙门才惊觉自己到了盘丝洞,千株千颗斗秾华,芝兰香散万千花,教人目眩神迷。漂亮小姐姐们放开手眼,想选得如意郎君。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不能报国平天下,我是谁的丈夫。谁又是那个能和他共度一生的人呢?

    

“德云工厂人间有真爱精品系列第三百八十三号阎鹤祥竭诚为您服务,德云生产,品质保证。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上炕认识郭麒麟,下炕认识鞋。”

    

郭麒麟莫名地就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一直跟在他后边儿,在故事里,弱书生肩不能挑,叩响了柴门却被桀桀尖笑吓得连连倒退。这时候那个人走过两步拉住他的手,宽肩厚背,背着书箱,看上去踏实可靠。他说少爷,您别慌,我在这儿呢。

    

这一刻所有的故事都初已成型,而结局尚未来临。黄衫白马二十载,郭麒麟终于认栽,坠入汹涌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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