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三饱

問我平生功業

[洁甜]不落云

    

电子表“哔”地响了一声,此刻正是晚六点。“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看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换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梯里……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气温正逐渐转低,但空气还是暖烘烘的。郭京飞将手伸出车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捉着晚风。风将他在等待的人牵了过来,先是飒沓的风衣角,然后是衬衫下摆。郭京飞关掉车载电台,又将车窗摇上去。男人拉开车门,略微有些费力地将两条长腿蜷进后座。

   

“出去吃还是回家?我做了饭。”

   

“那当然回家。”男人将胳臂从车后座环过来,细长手指贴上他脸颊。郭京飞见他眉宇间倦色甚明显,于是张口衔住他手指,不轻不重地磨了几下牙,以示亲昵安慰。李光洁笑着皱眉,将手抽回来。郭京飞脸上于是留下一道湿濡水渍。

    

“瞧你天天累的这样儿……要不要我回去帮你分忧啊?”

    

“你啊,找不到工作就直说。”

   

    

李光洁今天看来是累够了,吃了碗鱼汤就往床上一倒,连衣服也没换,衬衫在肘弯皱出疲乏的性感。郭京飞将两个碗盘放进水槽,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过来摇他:“起来,起来洗碗。”

    

李光洁“唔”一声,声音拉的长长,怎么也看不见他动。这在他来讲就算是撒娇了。郭京飞上手去揪他的脸,“下班回来就往那一躺,衣服也不换,碗也不刷。那锅汤我守着炖了两个小时,你倒好,吧嗒吧嗒嘴儿就完了……”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心想他正当年时大好男儿,怎么在家待了两天半,就把自己待成了个黄脸婆。李光洁也笑。他天生腮上无肉,方才郭京飞揪的颇为辛苦。此刻一抿嘴,冲淡了些许英戾。“那明天换你上班。我不工作了,在家给你炖汤。”

    

郭京飞实在被这笑容迷的有些五迷三道,赶紧虚张声势地瞪圆了眼睛:“我不!瞧见没有,我才在家待了几天你就不耐烦了。”

   

“已经待了两个月了。”

   

“两个月怎么了?李老板养不起我了?”郭京飞一头扎进李光洁胸口。“你不疼我!”

     

李光洁唯有叹气。“养得起,养得起。你想多久不工作都没关系。”

     

     

倒确实养得起。郭京飞偶尔也会反思自己,自己一个勤劳勇敢、踏实肯干、曾经蝉联过前公司连续五届“当月最佳员工”的优秀青年,何以到了李光洁身边,就立时忘记了从小到大所受过的“狼性教育”,变得只知道傻吃傻睡了呢?

     

颁发给他五个“最佳员工”的人就坐在他身边,郭京飞此刻正枕在他的腿上看电视。他调到“动物世界”,节目正演到孟加拉豹猫,李光洁立刻夺过遥控器换掉。

     

没错,他的前老板正是李光洁。自打郭京飞进了这家公司,就以轧姘头为己任,千方百计想要和李光洁搞好关系。工作上,他勤勤勉勉;挡酒时,他敢为人先。可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用,李光洁在递给他“优秀员工”的奖状时,眼神仍然冷静而信赖,如同看着茶水间的咖啡机——你外形美观,工作可靠,为我的生活带来了便利。感谢你。

      

化学反应开始于一个星期一的清晨。人事部为了“增加员工的自信心以及凝聚力”,在早会增加了跳舞环节。那天郭京飞表现的当真是自信而凝聚——他换上了自己最紧的裤子,不到一周李光洁就不对了。从此郭京飞每到茶水间都会给咖啡机一个“小碧取还不是败在老娘手下”的眼神。人流熙攘,李光洁与他擦肩而过,黑眼睛隐忍含吞,不知是在馋他还是在馋他手里那块烟熏金枪鱼三文治。

    

三天后,郭京飞主动离职——公司不允许办公室恋情。又过了三天,郭京飞趁李光洁从车窗里接过便当盒的时候轻轻捏了下他手腕。那天晚上他们接吻了,一周之后,他搬进了李光洁的家。

    

到底是意难平。郭京飞这么一个要腚有腚、要腿有腿,风流俊赏的优质青年,,竟然还要像个清纯女高中生一样,“首先征服他的胃”。不过也就是李光洁吃这一套。当初郭京飞本以为自己即将踏入的会是一个霸道总裁的淫窟——鉴于李光洁在公司总是常人勿近,前台小妹拉着他畅想了不知道多少次五十度灰;可结果他搬进来才发现,岂止是毫不奢侈腐败、诲淫诲盗,李光洁的生活质量根本就差的可以。当天晚上郭京飞就给他做了四菜一汤。李光洁对着那盘金盏虾不断下箸,脸上的神情十分满足,就连双眼皮也摺的更加好看。本来正慈祥微笑如同小饭桌阿姨的郭京飞心里狠跳了一下。

    

何谓“饱暖思淫欲”。

    

    

李光洁这么好养活,郭京飞着实是没有想到。纵使情场纵横多年,吃过也见过,他唯独对李光洁小心翼翼。

    

他也曾打叠起全副身家去爱他。他送过他大捧的玫瑰,买过戏票,订过全城最高档餐厅的烛光晚餐。李光洁也乐意之至,可郭京飞发现,他并不十分心动的样子。家里伙食一应由郭京飞负责,他说一声“今晚带你去吃好的”,他就跟着去了。“可我觉得还是你做的好吃。”他一面为郭京飞切好牛排,一面低声说。风度翩翩,衬衫雪白,英俊的教人窒息。一顿饭的功夫不断有人向这边看,服务生也走神。郭京飞吃的气鼓鼓,招牌菜尝不出什么味儿来,几乎想站起来冲周围一拱手:“请大家掌眼。”从此他再不肯带李光洁给旁人看了;去看话剧,“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我已走到所有路的尽头。”演员在台上动情地说着,旁边座位的小姑娘哭倒在男朋友怀里,郭京飞转头去看李光洁,据他自己说他从没有看过话剧,为此特地穿了最好的西装。男人坐得笔直,神情专注。黑暗中他的侧脸沉郁如魏碑,点画深重,像是郭京飞梦到千年梦到醒不来的梦,温柔浩荡的不真实。

   

他像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有权,有色,他红尘在握。可这一切好像都和他无甚关系。他是锐利的,那锐利像是鹤的翅膀,腾云而起时卷起光风万丈,可当鹤安睡了,你才发现,那分明只是温软的羽。

    

下次郭京飞找了一片芦苇荡,牵他去水边坐坐,晒晒太阳。不知道哪里觅得的好地方,渚清沙白,还立着两只长脚鹭鸶,见他们来,咕嘎一声飞走了。李光洁手搭凉棚往天上看,果然很开心。

    

回去也并不开车,手牵手慢慢走上一段,再乘长途汽车回家。路上路过一户人家,黄泥糊的墙。墙里有颗樱桃树,斜溢出来一枝,上面累累结了些小红果实。郭京飞一咧嘴,露出颗虎牙,是个狡黠的模样。李光洁乖乖站在墙下等,还没吃嘴里就已经跑出酸味儿来,搞得他直咽唾沫,倒像是什么八千年一结的仙果。

    

两人正研究如何得手,咪呜一声,打墙那头跳上来一只三花猫,歪着头看他两个做什么好事。李光洁一下没了心思,拉起郭京飞就走了。

    

    

李光洁确实是不喜欢猫。

   

郭京飞最早发现这点,是他和李光洁还在聊骚的时候。为打动这个表面上的冷酷男儿,他手机里存满了各式各样的猫咪表情包。或娇憨或精灵,各型各款,再冷血的人都无法说“不”。可只要他发过去一张,李光洁就不吭声了。

    

开始他还当是李光洁不爱这一套,可那时李光洁向他撒个小娇已是十分从容。后来李光洁和他说,那时候他每次一发猫,李光洁就得立刻把他们的聊天记录清空。他方才知道,李光洁已经讨厌猫到了如此地步。李光洁不接受头像为猫的好友;李光洁不玩微博,因为总会猝不及防地从首页刷出几只猫来;李光洁远离一切聚众吸猫的场合以及行为;李光洁想自己最好生活在一个岛上,岛的四面环海,没有一只猫可以偷渡过来。

   

“当然了,还要带着你。”他正在泡浴缸,说话间一只手向郭京飞伸过来。骨肉停匀,指尖水滴欲坠而未坠。是个新鲜生动的邀请。

   

可惜郭京飞不解风情。“我不!”他蹲在浴室门口,气势汹汹地逼问李光洁:“猫猫那么可爱,为什么不喜欢猫猫?”

    

“我小时候被猫抓过……”李光洁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和这个也没什么关系,总之就是不喜欢。为什么非要喜欢呢?”

    

郭京飞叫他问的一愣。是啊,为什么非要喜欢猫?谁说一定所有人都喜欢猫?

    

郭京飞偃旗息鼓,嗒然沉默下来。半晌不见回话,李光洁裹着浴巾走出来,登时愣在那里。

    

郭京飞站在卧室门口,头上作死地戴着一对猫耳,睡衣扣子解开两颗,掩映间露出一对精致锁骨。他手扶着门框,挑衅般地冲李光洁摇了摇胯,一条长尾垂下来摇摇摆摆,晃得教人心痒难耐。

    

你可以不爱猫,但是一定要爱我。

    

李光洁看了半晌,脸侧一条肌肉清晰地浮起来。他慢慢踱近郭京飞,也不吭气,那神情几乎是有些凶狠的。郭京飞提心吊胆,生怕李光洁让他立马收拾东西走人。

    

可他迎来的是吞吃般的亲吻。李光洁一扬手,那对猫耳就被他推落地上。他略显粗暴地扯下那条毛绒绳,三绕两绕缠紧郭京飞手腕。

   

    

尽管李光洁选择的是一条非常规道路,可他向来在床上表现的温柔又保守,从不过火逾距,偶尔还会被郭京飞闹个红脸。当真情笃而不淫,可称鹤鸣君子。

  

可今天两人着实有些过火。云散雨收,郭京飞瘫在床上只喘粗气。为了取悦李光洁,他可谓是豁出老命,自问表现的尽善尽美。去掉一个最高分9.8分,最低分还是9.8分。李光洁好像也很窘,还是面皮太薄。他扳过郭京飞的脸,在他嘴唇上轻轻吮了一口,这才说还有工作,随即一头钻进了书房。房门紧闭,大有“一洁当关,万飞莫开”之势。

  

郭京飞揉着手腕上的红痕,突然心里头没滋没味儿。李光洁是越来越长本事了,亏自己为了他忍辱负重,毛线也不敢玩,沙发也不敢抓,吃条鱼都要给他留一半儿,隔三差五还屁股疼;他可倒好,睡完就跑。没劲,真没劲。

    

郭京飞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见李光洁始终没有回来的意思。他把被子一掀,下了地。

    

他的脚步极轻,落在地上如同薄薄一张雪片,真正悄无声息。郭京飞在卧室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会儿,随即进了厨房。他喝了一杯水,强忍着把玻璃杯推到地上的冲动,来到窗边。夜色温柔。他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推开窗,从六楼一跃而下。

    

   

郭京飞在街头漫步,夜深了,四下几乎无人。晚风轻抚他脊背,视角变动,世界便截然不同。路过一辆共享单车,车胎瘪瘪的,不知被谁放了气儿。若在平日郭京飞定会义愤填膺,可此刻,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本要磨一磨爪子,想想又转头走开了。前方草丛里传来两声虫鸣,做什么好呢?要去逮个蟋蟀吗?什么都无甚趣味。固然郭京飞做猫时便早已脱离普罗爱好,平日也更多以人形活动。可第一次,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做猫有什么好呢?蛮好的,但好像也没有特别好。

   

他自来就是猫,这没什么道理。但知道李光洁不喜欢猫,他难免有些无精打采,甚至也不那么太想做猫了。

    

不知道李光洁现在是否还在工作。其实不用那么辛苦的,他很好养活。只要一个毛线球,一条鱼,还要一点儿爱……爱要稍微多上那么一点儿,这就足够了。

     

前面有人遥遥走过来,郭京飞想要绕开。今晚已足够疲惫,他最好还是早点儿回去,敲一敲李光洁的门,哄他和自己一起睡觉。却没料到甫一抬腿,他就结结实实撞到那人脚边。猫的视场重迭比人类小得多,故而判断距离的能力也要差。郭京飞这才发现那人已近在咫尺。他翻了个白眼,果不其然,他被一双手抱了起来。“哎呦呦,这是谁家的小宝贝儿啊,快给叔叔抱抱。”在这个逐渐托举向上的过程中,郭京飞观察到男人穿着一条及膝短裤并一双姜黄色长袜——这人他妈是变态吧?郭京飞暗喵一声,当即想跑。

     

“别走啊,乖乖。啧啧啧啧啧……瞧这小模样,真招人疼哎。”男人一紧双臂,满嘴骚话倒像一个采花淫贼。郭京飞性格中那部分属于猫的愚蠢虚荣心竟被巧妙激发起来。瞧见没有,李光洁?你不喜欢有的是人喜欢!他这时已经发现,此人应该就是公司附近一家西饼店的老板,也给他们送过几回下午茶。因此当男人不老实地对他动手动脚时,郭京飞也就低下了头,降尊纡贵,勉强受了这一摸。

     

“怎么回事儿?大晚上在外面逛,家没了?”

   

郭京飞懒得看他。想想你自己吧。

   

“我看看……这脖子上也没个牌儿。是不是主人不要你了?”

   

不要我?笑话。我今晚还有性生活呢,想想你自己吧。

   

“还是只蓝猫……啧啧啧,”男人掂了掂郭京飞。“怎么样,跟叔叔回家吧?叔叔那儿有好多小伙伴儿,我再给你整个淘气,你俩就可以三千问了。怎么样,快乐不快乐,心动不心动?”郭京飞实在是不想和这个疑似变态纠缠下去了,当即抬起肉垫,在男人的脸上轻巧地扇了一记。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去。他可谓是归心似箭。爬防水管的速度都比从前快了不少。爬到一半时,他听见头顶细细地一“喵”,再仔细听,那声音又变了:“老大,老大!”

    

他抬起头一看,屋顶上一对亮莹莹的眼睛,黑暗中直视着他。

   

郭京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他脚下仿佛有千斤重,翻窗时险些直接摔入屋内。书房的灯依旧亮着,房门紧闭。猫耳箍和那条被他充作尾巴的毛绒绳都已被李光洁丢入垃圾桶中。雪上加霜。郭京飞直接步入卧室,拉上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他想起小白方才对他说过的话。

   

“鉴定结果出来了,”她说,“结果否。”

   

   

郭京飞今天起的格外早。他用昨天的剩饭弄了个虾仁米饭煎饼,又热了牛奶。装盘的时候李光洁慢慢踱了过来。他昨晚熬到后半夜才睡,此刻恹恹的将头搁在郭京飞的肩膀上。“吃饭了,”郭京飞拍拍他的脸。“仔细上班迟到。”

   

“迟到怎么了,我就是老板。”李光洁嘟囔,强打精神吃下煎饼。他本就生的桀骜冷淡,此刻皱着眉,瞧上去更是拒人千里之外。每到这种时候,任凭公司里的那些姑娘们平时如何觊觎他的美色,此刻一样战战兢兢,恨不能躲的更远些。

    

但他招招手,郭京飞就乖乖走过去。他将手搁在郭京飞肩膀上,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将嘴唇轻轻印在他的嘴唇上。

    

他的唇看上去棱角坚硬,吻上去却是软的。还带着早餐的热度,像被太阳晒烫的铜质勋章,轻轻熨在心口。

   

“走吧,”郭京飞抓起外套。“我送你出去。”

    

一路上都没什么话,李光洁闭目养神,郭京飞把电台声音调到最低。主持人正说着什么,声音有些熟悉,却仿佛隔着一道屏障,钻不进他乱麻一团的心里。他把车开的很慢,又多绕出去两个街区,可还是到了。李光洁从椅背上直起身来,捏一捏眉心。“走了……嗳,忘了件事儿。”他状似无意地从怀里掏出几页纸,“你在家没事儿的时候可以看看这个。”郭京飞接过来一翻,顿时如遭雷击。那是本市一家首饰店的宣传手册。李光洁在其中几页折了角,上面满是圆转如意的戒指图样。

    

“我昨天一直在研究这个单子,客户说合作愉快的话可以送咱一对。”李光洁说,“你先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款式。”

    

郭京飞眼发花,手发颤。他把那几页纸不自觉地抖得哗哗作响,过了一会儿方才能开口。他气息不稳的问:“你要送我戒指——你要,你要结婚吗?你要结婚吗?你是想和我结婚吗?”

    

可李光洁已经拉开车门。他走出两步远,又回头,倚在车门上冲郭京飞笑了。“不一定是戒指啊。我从不戴首饰,只是想着说不定你会喜欢——不过戒指也不是不行。结婚嘛,我没考虑,不过订婚也不是不行。”

    

他在车窗玻璃上轻叩两下,那姿态可以说是倜傥的。但郭京飞能感觉到他血液循环加快,体温升高;他在紧张,他在出汗,万般嘈杂当中他的心跳砰砰如同擂鼓,他听得分明。

     

人类花了漫长的时间学会直立行走,学会生火,学会使用工具。他们能优雅地享用其他生灵的血肉,豢养它们取乐,甚至剥下它们的皮毛仅作矫饰。可他们身上那点儿本能的动物性永远无法隐藏。

    

就像爱无法隐藏。

   

   

郭京飞呆坐在车里,无法挪动,也无法思考。

  

一切都结束了,他心想。他一路且爱且退,还是被李光洁慢慢带到悬崖边缘。他自诩是很好的猎人,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才是被狩猎的那个。

   

他看着挡风玻璃前坐着的吉蒂猫玩偶。那是有天他们一起去游乐场玩游戏,郭京飞十发两中,竟还侥幸获得一个奖品。还好发奖的姑娘和他十分默契地选择以“Hello Kitty”相称,否则李光洁断然不会收下它。即便如此他还是十分疑虑:“这不是猫吗?是猫吧,你看,它还有胡须。”

   

“才不是呢,”郭京飞笑眯眯地哄他。“谁家的猫会穿个小裙子,怀里还抱着泰迪熊啊?”我就会。他在心里暗暗补了一句。“这是我赢的,你把它摆到办公桌上。”

   

“同事会笑。”李光洁摸摸鼻子,有些窘迫。其实那玩偶做得十分粗糙,可那是郭京飞的战利品。他都会很想送给他,就像他偶尔忍不住,想把老鼠什么的叼到他的门前。

    

他想起那天游乐园有激光雨表演,他看的热血上头,差点就想抛却矜持,跑到其中纵情狂舞。忍了又忍,没办法地死命攥住李光洁的手。李光洁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还是回握紧了他。那天他吃了太多爆米花,晚上便不再和李光洁争抢鱼汤。

    

“李光洁!”郭京飞拉开车门大声喊他。李光洁诧异地回过头,发现郭京飞的肩膀颤了又颤。

   

郭京飞在哭。

   

他本来脸就瘪,那副尊容实在不怎么好看。李光洁刚想开口,郭京飞就哭哭咧咧地扑到他身上。

    

他们在阳光下拥抱。

   

  

李光洁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就堕入郭京飞的彀中。的确他一开始表现的出色又美丽,可相处时间久了李光洁就发现这人毛病其实多的很。喜怒无常,爱发脾气都是小事,有时候要摸摸有时候又不让碰;头在他腿上枕得好好的,过了五分钟就弹起来了,好像刚才那个舒服的直哼哼的人不是他一样。或许这番突如其来的哭泣也只不过是郭京飞的一次情绪激动,就好像他喜欢在他以为自己没注意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把桌上的玻璃杯推到地上一样。

    

他买得起很多玻璃杯,可是只有一个买不来的郭京飞。

    

李光洁心里一直清楚,自己的婚恋观十分传统朴素。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认定郭京飞的,可既然认定了,那这辈子就该是他了。他和郭京飞会一直在一起。他做饭,他洗碗。郭京飞喜爱看动物世界,他就会转台。或许他们还可以一起养一只——李光洁坚定地对自己说“不”。他暂时还无法忍受除了郭京飞的活物把头搁在他的腿上。家里有一个毛茸茸就足够了,他揉揉郭京飞的发丝。就这么一直在一起,永远相爱,永远在阳光下拥抱。肌肤熨着肌肤,胸口贴着胸口,投契的合该如此。仿佛造物之初,他们就是这样抱着,被神之手一同雕刻出来。

    

郭京飞的眼泪淌了满脸。他将嘴唇贴到李光洁的脖颈上。温软皮肤下面是微微跳动的血管,和汩汩流动的人类之血。

     

他用自己打肿脸充胖子的文学素养自嘲地想道:“或许这就是古人常说的‘吻颈之交’吧。”

     

他攥紧拳头,然后松开。有什么东西从他指缝里飞出来,像是昆虫,散发出蓝幽幽的光。

    

十一

       

“任务结束,落云行动宣告失败。”洪思聪伏在方向盘上,后排坐着个颇为漂亮的女助理,一边说话一边刷刷在写字板上记着什么。“已再次确认过,虽存在大量细节性巧合,李光洁并非云中鹤转世,而且生生世世都是‘真人’。”见洪思聪肩膀不断颤抖,她好心劝慰道:“老大,没找到说明还有希望,没准儿云局现在就在哪儿舒舒服服的苟活呢。”

    

“你给我滚蛋,不会说人话闭上嘴啊。”洪思聪清清喉咙,小白这才发现他嗓子哑的吓人。“在哪儿苟活?哪儿啊?哪儿都找不着!哪儿都没有他!”

    

三百年前,前妖管局局长云中鹤,在执行一次绝密任务时遭受重创,下落不明,死生不知。洪思聪疯了一样把天上地下翻了个遍,却再寻不到他踪迹。

   

日光底下无新事,每寻一次,都不过多一次合旧辙的伤神。

 

小白咂咂嘴:“我看马屁精说的没错儿,这云局是最惨的;第二惨是我们老大;第三惨的就是刚刚那个大帅哥。白白被你这一顿睡啊,你可倒好,放个记忆蚊跟没事儿人一样,也不说对人负责。”

    

“闭上嘴!”洪思聪怒斥一声,“我拿什么负责?人妖不能通婚不知道啊?”

    

人妖不能通婚。打他人事不知的时候,这六个字就印在他脑子里。洪思聪将一篇《妖类守则》背的滚瓜烂熟,除工作之外不作他用。那时候他还是妖管局的吉祥物,正经事儿找不着他,讨好卖乖是一等一的把势,被惯的无法无天,云中鹤看见就摇头叹气:“纨绔子弟,难成大器。”第一次执行任务,上面派了一个支队的人辅佐他,他倒好,起什么幺蛾子,非要搞什么“美人计”,化个烟熏妆就敢单枪匹马打入夜店深处。最后闹得人仰猫翻,他哭的妆都花了,云中鹤就凶他:“哭什么哭,任务砸了还有脸哭。”说着还是从怀内拉出一条手帕,让他擦干净脸,再把他变回原身揣进风衣里回去交差。

     

那时候他从没想过,他会和一个人类发生关系,产生感情,甚至和他结婚,在他身边度过妖类漫长到令人恐惧的一生。他对着镜子画眼线,美貌长腿的姑娘们围着他起哄:“我们聪聪长大了。”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走过来,要用口红在衬衫上轮流给他签名。云中鹤在旁边看,难得的也笑了,说你这样看着也不错。

     

他翘班溜出去和白纤楚喝酒。巨大的白狐喝醉了,九条尾巴梆梆敲着地板:“好想谈恋爱,好想谈恋爱,好想谈恋爱啊!”他也跟着瞎喊,还傻笑。那时候他想的是谁呢?

     

想的是云中鹤。他一路走来,长大了在云中鹤眼里还是没长大,有长进也还是没长进。他当上队长,分局局长,云中鹤还是一样板着脸训他:“难成大器。”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他。他发誓只要他活着,就一定要找到那只鹤。无论是在云上欢歌,还是在水湄伤神。

      

“甭废话了,任务结束。做好文书工作,和我一块儿回去交差。”洪思聪从怀里拉出一条手帕,擦干净脸上泪痕纵横。“过一阵记得回访。别像上回似的,漏了两只记忆蚊,五条街的人都精神错乱了。”

    

“那老大你跟我一块儿回来吗?”小白小心觑着他的脸色。

   

“我就不了,你自己来一趟就成了。”洪思聪调大电台音量,男人激昂的声音在车内回响:

   

“对我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对我说吧,即便誓言明天就变。

 

享用我吧,人生如此飘忽不定;

 

想起我吧,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注销身份账户。”他从口袋内掏出身份卡片撕个粉碎。天上人间,从此再无“郭京飞”这么一号人。

   

十二

   

两个月后。“正常正常,大帅哥一切正常。”妖管局分局第一支队队长毛小白女士拿着手机,鬼鬼祟祟、形容猥琐地向自己的顶头上司洪思聪汇报回访情况。

 

“一切正常?怎么个正常法?能不能说明的具体点?十好几斤了这点事儿还要我教,心里没个数。”

     

猫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白忍气吞声,“李先生一切正常,作息规律习惯良好,到目前为止暂未出现缺失记忆后可能产生的不良反应。他每天七点三十分起床,八点半到公司监督早会。”她暗自翻了个白眼,洪思聪这次回去不知道怎么,心血来潮地要求他们在早会时间跳舞,但没过多久就以“营养跟不上”为理由取消了这个环节,将其改为美妆手法与护肤心得讨论。

    

白纤楚也来旁听过一次,听到一半就摔笔记本走人了。这些年无论有多少人为他俩保媒拉纤,她都一概拒绝。像这种化妆比你化得还要好的精致男闺蜜,他爱的怎么可能会是你呢?

    

电话那头可疑的沉默了一下,“好了,你继续说。”于是小白继续汇报道:“李先生通常在十二点十分吃午饭,用餐地点一般为公司楼下的几家餐厅,喜欢鱼汤和虾仁炒饭。如果不加班,下班后他会直接来到公司附近的猫咖啡——”“你说什么玩意???!!”小白险些被洪思聪的尖叫震聋了。“你再说一遍,他喜欢去哪??”

     

她又翻了个白眼。在洪思聪手下工作,每个月总有那么三十几天不想伺候。“猫咖啡,没错。我现在正在一家猫咖啡西饼店内。大约从一个半月之前开始,李先生每天都要来这里吸猫。”

     

“现在现场情况如何?”洪思聪在电话那头以一种毛骨悚然的低声问道。

      

小白看了一眼李光洁手底下那一堆花色各异躺平求摸的猫,有的还套着个小纱裙,更多的纱裙则被撕烂,七零八落丢在地上。看来老板多半是个变态。“现场十分淫乱。”她将一只不断在她咖啡杯跟前打转的猫推走了,外人看来它们每一只都可爱无比,但只有同类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碧取。“怎么的呢?小姐不喜欢这只吗?要不要换一只吸,来呀姑娘们,接客了!”

    

眼前站着的男人是这家西饼店的老板,半小时前正是他以半价卖给毛小白一杯咖啡,附赠店内特色点心“有猫饼”。此刻他一脸老鸨的职业笑容,眼见着就要把本店的当红头牌悉数抱来,小白赶紧拒绝:“不用了,其实我不太喜欢猫。”她心一横,用手指了指前面穿风衣的男人。“我是来看他的,您认识这位先生吗?”

     

“他啊……不认识,不知道,不了解。”只见老板仿佛一下子兴致全无,两弯笑眼也跟着垂落成个丧气模样。“不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的你们这些老妹儿眼睛里只能看见一种男人吗?怎么他一来我搭讪谁谁都不惜的搭理我呢?老妹儿你看我,我不优秀吗?我家里这么多猫,完了我还是个电台主持人。真的,你们不就喜欢这种文艺青年吗?喜欢廖一梅不,来你听我给你整一段儿:‘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太阳光气息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洪思聪磨牙的声音。小白挂断电话,随着李光洁的视线一起向外看去,窗外正飘下第一片雪花。光风流云从天上走过,如同以鹤为笔写就诗行。隽在他额角,纵使前尘忘却,仍是个温柔模样。老板仍在背诗,喋喋不休。他说: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感动,那么多的痛苦,在狂喜和绝望的两极来来回回,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End.

   

      


本文是个依托二代妖精的鹤毛au,与两位老师无甚关系。

小音诗歌电台内容均引用自廖一梅《恋爱的犀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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