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三饱

問我平生功業

掌中莺 一

                     

                一个不三不四的港风 /互攻注意


那一季女学生间时兴洋纱裙,腰间绷三吋阔一条缎带,上面是未发育的胸乳,下面是蓬蓬的裙摆,摆上遍洒金蓝点子,或是降落伞与小狗,也有印福字寿字的,算是入乡随俗。瓦莲娜张的父亲守旧,给她买了这么一条,第二天穿到学校去就给人讥笑,“像个大姐。”


读女校的女孩子都有一张厉害嘴,玛丽周穿戴最时髦,脊梁骨也要挨戳。她妈咪是丽厅红牌,如今养大个标致女儿,和自己一样打扮,难保不是在打什么精刮算盘。


总之从华商总会的小姐,橡胶园大王的姨妹,赌王私生女,人人都是这么穿,人人也都存有一段故事,左不过多些裘皮粉钻装点一番。再无装饰,总还有裙沿下一节嫩生生膝盖,肩膀上一捧卷发,扎同色缎带。


都是二八娇龄,个个板着小脸说大人家长里短,实则更爱吃食,说起杂果宾治和男人最长舌。杂志背着嬷嬷传阅,托自己兄弟买来的,纸页哗哗乱翻,专挑时装款式看,没留神抖出一张纸条,叠成同心方胜,五六个女孩兴奋到极点,还没拆开看先发出一阵锐叫,身形还未长齐,声量已经不可思议。


“女孩们,注意礼仪!”穿黑裙的嬷嬷蹬蹬蹬冲过来,皱纹里的小眼睛怒气冲冲地沿茶桌扫视一周。


宗教女校里,嬷嬷比那些女教师更有权威。有两个吃不住吓,当即噤声。



也有那吓不住的。男孩涨红了一张脸,满面踟躇。站对面两个人比他稍高些,三人穿一样制服开衫并长裤,正是下课钟点,都抱着书。


“我家姐畀我将呢个交畀你。”一跺脚转身跑了,不知受多少威逼利诱才肯来。刘令飞轻轻吹声口哨。“威还是你威,情书追到加多利山上来,好大排场。”


“边个啊,我不识。”


郑云龙一手抱课本一手插袋,信封捻在食指中指之间,大太阳底下站得一身怠惰。春困秋乏夏瞌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有人讲这叫潇洒,刘令飞看他是阳虚。“船王的儿子你不识,方书剑你不识。他家姐上月刚办生日宴,香槟玫瑰收到家丁都厌烦。”


信封上好似掸过香水,甜得教人腻烦。郑云龙把那薄薄一张粉色掖进刘令飞臂弯。“我冇好有耐性睇,任你攞去犯贱。”


他抬脚先走,留刘令飞在他身后喊:“郑云龙,害兄弟要受三刀六洞!”


郑云龙冷笑一声,死扑街,当我不知你顶我名写情书送去女校。日光高举,饧到眼皮上让他发困。空气苦热芬芳,有植物汁液的气息。拔萃男校内遍植玫瑰杜鹃,他半掀一掀眼皮,就看见树丛边蹲着个人。那树绿得鲜明肥厚,愈发显得他白似一团霜雪。


晒不化的男孩穿膝上短裤,提一把大剪刀,正修剪杜鹃枝桠。那是花王的儿子,人人叫他嘎嘎。



嘎嘎从小在拔萃男校里长大。


他还是一团婴孩时,老花王在海边拾到他。三角咀海边多是偷渡客,无人知他父母是谁,为何弃他不顾。拔萃书院前身便是孤子院,合该做此等事。几个嬷嬷用鲜牛乳将他喂大,开始哭声似小猫微弱,到后来一日日生得高壮起来,雪白健壮,高鼻深目,越长越像个番仔。


“小鬼佬,你阿妈揼咗下你同外国人坐船走嘞。 ”常有学生不怀好意同他讲。花王躲在屋里直叹气,能读拔萃的人家非富即贵,他如何有丁点话事。


只有嬷嬷敢小脚跑过来骂,也只是装腔作势。嘎嘎低头只管听,怀里搂一只长毛猫。没准他身世正如旁人说起那样阴惨,如此这般。从小到大他沾唇的牛乳也未必不是由眼前面目可憎半大少年供给。富少的老窦是富豪,富豪一旦开心,半栋教堂也肯给,何况一头奶牛。


“不听话的孩子,”嬷嬷骂猫。“谁许你跑到这里来。”


那猫是特瑞萨嬷嬷的爱物,名叫吉蒂,雪白长毛,一对鸳鸯眼。嬷嬷说这话一般是指桑骂槐。


为着感激,嘎嘎抬头笑了笑,一人一猫心无芥蒂两张脸,像两个招人喜欢的漂亮玩意。除了他没有一蓝一黄两只眼,吉蒂也比嘎嘎听起来更像个正经名些。


花王越嚟越老,嘎嘎是大个仔,花木一应由他打理,念书是不行。男孩们差唔多大,人人穿制服抱书本,谈论哥尔夫球与歌剧,每周回家一次,宾治跑车停在山腰,直开到沙田马场赌马,或是流浮山冰室饮冰。嘎嘎永远白衫黑裤,玫瑰草坪修剪得齐辑辑,下山就是帮嬷嬷们买新烘面包。


他这般身世人品,落在女学生眼里就如一篇难描难画言情小说男主角小传,足够尖叫一刻钟,然而兄弟们回家从不向她们提起半句。少女粉色幻想,原来穷酸不值一哂。少年尚未成人,眼色已分青白,看不上一个番仔。


就连赌王最小的儿,亲妈是赌场里摇骰的葡萄牙女郎,不知混了多少国的血,也能来大模大样叫他黑眼睛黑头发嘎嘎一声番仔。



郑云龙倒不似旁人势利,一双大眼不分青白,只因每日闭目养神。除了刘令飞他也不喜和别人应酬,要问他为何肯多看嘎嘎一眼,多半还是因为那日,他撞见嘎嘎唱歌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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