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三饱

問我平生功業

化生 二

前文

   

   

雨缓慢地下着,粗而白的线,掉在地上摔碎了再回不到天上。他捡起一颗花生,捻去脆弱的红衣,放到嘴里吃了。生的。屋子里暗暗的,有灰尘深埋的宁静。陶阳坐在他对面,手里托着一本故事书,大大的彩绘开本衬着他细瘦的手腕格外伶仃。他们的母亲做的是相同的营生,然而他母亲似乎不甚在意生意好与不好,一般的都很少有人上门。反正不用自己来操心他娘儿俩的吃穿——他盯着陶阳眼下睫毛投出的浅淡阴影,近乎冷酷地想。他来这儿一半是为了躲清静,躲掉那些窥伺和指点,躲掉母亲的阴晴不定——这尘世肮脏而逼仄,他浸淫其中,生命的底色早吸饱了那样可悲的恶意。即使对着他唯一一个同龄的朋友,也难免偶尔流淌出一点儿。

      

他是喜欢陶阳的,喜欢他因病总不出门所以干净的鞋底和袖口,喜欢他的安静老成——孩子气的自以为是的笃定。像他们那么大的男孩儿总在玩儿风玩儿土,他也不能免俗地给他带来春天的树枝。剥掉树皮,新鲜刮辣的绿色汁液留在指甲缝里,剩下的是赤白干净的枝干,像是骨头,挥起来飕飕地风响。陶阳像是很喜欢的样子,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个童稚的笑,接过来就使了一个整云手。他是会唱戏的,偶尔也哼两段儿,通身带着气派。那就是两个穷苦少年最初的剑了,眼下被困兽般地围困,他的暴躁,他的孱弱,被逼着要和这世界忍泪含笑相对——都不要紧的,他们还要念书,要长大,总有这么一天,也能一剑霜寒十四州。

    

他顶着雨往回走,衣裳凉凉地贴在身上。身边过了一个小孩儿,穿着花哨鲜艳的雨衣,被大人牵着,一蹦一跳的,不断用手里的儿童伞重重地敲打水坑。砸,砸碎这世道,砸碎他自己。大人嗔怒着掏出手帕,水溅到他身上脸上,他低着头走避,也不用袖子去揩,心里说不上怎么酸楚。

     

“马上都要上学了,还这么淘。不打伞出去野,万一感冒了,我哪有空儿照顾你?”他在门槛上刮着鞋底上的泥,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母亲没好气儿的斥责。下雨天,屋里就一个顾客。他一抬头,镜子里赫然是阎鹤祥,坐在那儿,身上围着围布,头剃了一半,有些滑稽可笑地笑吟吟地看着他。他的脸腾地红了,垂下眼睫不好意思看他。瞧着总算有了点孩子的热乎气儿。

     

“衣服上净是泥点子,穿衣服不能仔细点儿……”一绺头发落到地上,母亲还在数落他。他用袖子去擦脸上的污迹,擦完才想起来袖子脏,一时万分局促地愣在了那儿。他也知道,哥哥就是为着他这份可怜才疼他些,可不知怎么,在他面前,他竟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处不好似的。

     

他心思转着,阎鹤祥开了口:“林子要上学了啊,正好我那儿有几本以前的课本。”他从镜子里冲他微微一点头,“他要想看就让他拿着看去。”

      

“那感情好了,省着他天天出去野。”母亲连忙笑了,扭头冲他说:“还不快谢谢哥哥。”

      

“嗨,谢什么啊,在我那儿放着也是放着。也没什么好玩意儿,我念完初中就不念了。”他的声音和他一样,又宽又厚的一把,伴着电推子轻微的咔咔声,极轻极暖地贴在他心上。“林子不嫌就行。”

     

他送他出去,在街上慢慢地走。那条街在小孩子的眼里格外的长,街的尽头是市场,里头有肉有菜有鱼,他童年里一切欢欣与痛苦的根源。他尽量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步子,以便既能跟得上他,又能把这一刻拖延的长一点儿。他的心中一片嘈杂,他的眼睛温柔静谧。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雨声铺天盖地,砰砰地敲在阎鹤祥那柄大黑伞上。他将伞向他倾斜,他看不到,也知道他的半边肩膀一定湿透了。旁边的水渠里飘过一缕红,泥淖里陷着几根羽毛,被雨敲打的七零八落。有人刚在这儿杀过鸡。郭麒麟知道等他独个走回来时,这一点惨淡的杀戮痕迹将被大雨冲刷殆尽。留下的是一餐,消失的是罪恶。哥哥,他想,我怎么会嫌你呢。

     

他轻而慢地牵住阎鹤祥的袖子,如同它只是被两滴雨所黏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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