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三饱

問我平生功業

遇见你的时候仿佛有好些个红豆冲我撒来

    

题目和梗来自少爷的卖吊票

主祥林 副九辫 一发完 

   

   

   

郭麒麟六岁被送进富连成学艺,师父赐名年高,是年字科的小师弟。那时候他还没有凳子高,身上的袄太长,袖子甩来甩去的拖泥带水。雪白软糯,看着也像块糕。

   

他长得招人爱,岁数又最小,人人都疼他。一帮师兄弟围炉消闲,唱净的师兄,名叫杨九郎的,从怀里掏出一纸包桂花糖,宝贝似的冲他晃晃,“小子,拿着。”

   

郭麒麟眨眨黑眼睛,腼腆一笑:“我不爱吃这个,师兄给小师兄吧。我一会儿买糕吃去。”

    

杨九郎一听,没办法地把手里的糖往一边儿的师弟嘴里一送。张云雷正望景儿发呆呢,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他这人又爱娇脾气又大,当下先下死劲瞪了杨九郎一眼,把嘴里的糖咽了下去,这才转过脸来对年糕师弟说:“师弟,你晚上没吃饱吗?别老往卖糕的那跑,瞅瞅你那肚儿。咱们唱戏的,胖了可不好看。杨九郎是本来就丑,我看你还不错,别糟践了自个儿。”

     

张云雷掸掸袖口,坐在那儿跟个娘娘一样。他这番话可以说指桑骂槐的毫不避讳。郭麒麟眼看着两个师兄必定还有一场桂花味儿的官司要打,无暇顾及自己,当即从凳子上蹭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儿蹭蹭蹭跑了出去。他跨出院门,天将将的要黑了,晚霞流红,少年背对他忙活着,想是正收了摊儿准备回家。

    

郭麒麟叫一声哥哥,亲亲热热跑到他身边儿。

    

少年叫阎鹤祥,日常在他们戏班子对过儿卖黏食。年糕,粽子,南北都有。他人和气,东西又干净,是以生意总是不错。他往那篮子上蒙一块白布,这才转过身,弯下腰冲郭麒麟说:“小老板,又来买我的糕啊。”

    

眼见着糕是卖完了。郭麒麟有点失望,“哥哥好生意啊。”他到底是小,脸上挂了相,一双黑眼睛恹恹地垂下来。阎鹤祥瞧着好玩儿,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他掀开白布,托出来一块糕。“我就知道你准来,这不,给你留着呢。”北方人常吃的苏叶饽饽,也叫粘耗子。苏子叶裹着,搓成个老鼠形状,眼睛是两颗豆子。“快趁热吃。”

    

郭麒麟舍不得趁热吃,他把那粘耗子用纸裹了揣在怀里,晚上睡前又拿出来看了两眼。糕塌了下去,变得不像耗子。他眼巴巴地端详了一会儿,方才下嘴去咬,又冷又劲道,简直咬不动。他啃了一会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转头问陶阳:“你吃不吃。”

    

陶阳和他住一个屋,正把衣服规规矩矩叠在枕头边儿,闻言撇了撇嘴:“你嫌脏不嫌。”他到底还是把那糕吃了,带着沉甸甸的肚子钻进冰凉的被窝。其实他并不饿。月光落在枕头上,屋里有老鼠窸窣作响。那天晚上他梦见阎鹤祥,梦见北方。

    

郭麒麟家在北边,他父亲是跑码头的。当年父亲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这儿来,老先生上下打量,像看个什么物件似的把他相看,字据上浓墨写得了“打死投河上吊概不负责”。他记得父亲干燥温暖的手,记得北方的大雪,记得家里过年吃的年糕。南方的冬天不下雪,可也是另一种冷。戏班里也有冻死的。他们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练功,就着刚打上来的井水洗脸,借着晨光熹微看自己肿胀发白的四肢,看着也像尸首,唯有疼痛针扎一样,让自己知道自己还活着。跷功练的不到家,同科的学员挨了打,他也要陪着“打通堂”。乌黑的长条凳,伏在上面,疼得狠了不敢出声,用牙死死咬住凳沿。老话儿说唱戏的是“啃板凳头出身的”,从前他不明白,现在才明白了。跷功真苦啊。站平地,站砖,站缸沿,一站最少两三个钟头,站到两腿没知觉了,解下跷来,接着还要跑圆场,跑到恢复知觉为止。他在院里一圈圈儿的跑,路过门口总忍不住想往外看。和他隔着一堵墙,墙外边儿有个人稳稳当当站着,晒着太阳,吆喝着。在这滴水成冰的尘世里,阎鹤祥是他的乡愁,是他的饱暖。想到他在,他心里也跟着暖和些似的。

    

到年关了,阎鹤祥好些日子没出摊儿。过了年他再回来,富连成的门口贴上了红对子。少年穿着簇新的袄,双手揣在袖子里冲他笑。他的个子是见天的蹿高,整个人不复小时候的浑圆可爱,下巴一天天的尖起来。他的头发蓄的长了,软软地拂在黑眼睛前,素净的一张清水脸儿,上面一块青。这是他眼见着长起来的孩子。阎鹤祥心疼的什么似的,一把把他拽过来看脸上的伤。“我的老板,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挂了幌子?”

    

郭麒麟一笑,满不在乎地由他轻飘飘地拽过去:“没什么事儿,那天跟后台坐箱口,叫师父打了。哥哥,”他微一抬头,一双黑眼睛乌沉沉地看向他。“你好些日子没来了,怎么着,在家准备着娶媳妇儿那。”

    

他这么一问,阎鹤祥不知怎么着,心里蓦地又酸又苦,别提怎么不是滋味儿。忍着这股难受,他嘿嘿笑了两声:“知道您爱吃我的糕,那也不能不让我歇着不是,这大节下的。再说我这样儿,谁家的闺女愿意和我在一块儿呢。”他自嘲地摊开两手,虚笼笼的,迎着郭麒麟,几乎就像是个拥抱的姿势。

    

 可巧,张云雷和杨九郎一起溜溜达达地打那边儿走了过来。想是刚逛了庙会回来,张云雷手里攥着一把炒黄豆,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一眼瞧过来,自家小师弟正被那卖糕的小子搂在怀里,吓得手里的豆儿洒了一半,连忙在杨九郎腰上用力一拧。杨九郎吃痛一抬头,吓得大惊失色:“年糕你——”

    

张云雷连忙又在他腰上狠命拧了一下儿,杨九郎连忙闭了嘴,两个人目不斜视地、就像走圆场那么样儿走过了他俩身边。阎鹤祥切下一大块糕,多抓了一撮糖撒在上面。郭麒麟仿佛有些臊又有些欢喜,脸颊上浮起一层红,垂下秾泽的眼睫不看他,凤雏的风光丽色。他看得呆了。

    

皆因尔等年幼,哪知世路难生!富连成的训词里有这么一句。因着有阎鹤祥,他并不觉得世路难生。多少骅骝老去,终于他也成了梨园行里响当当的一位,成了点翠攒红、溶金化银的角儿。郭年高,唱起词儿来炙手可热,香糯可口;笑起来枣香扑鼻,俊俏极了。不知道多少人想捧他,头面盒子流水一般往后台送。为了看他,武汉空了城。张云雷执着稻香村老板送的一把泥金扇,赞了他一句:“你这也算是倾城的貌了。”

    

这话由他嘴里说出来不免带着几分调笑的意思,因着他确实比郭麒麟生的貌美。张云雷自小面目姣好,体格袅娜,最早被师父定了学武旦。郭麒麟只是笑,低着头查看一条裙子上缀的电光片子。他胜在扮相端丽雍容,唱腔隽逸曲折。此刻他并未卸妆,粉面桃腮,灯下看上去温柔静默,自然一段风流。张云雷瞧着喜欢,伸手在他颊上捏了一把。“我的年糕师弟呀,一晃儿都这么大了。”郭麒麟把他的手一格:“别介,我怕九郎师兄看着吃心。”

    

张云雷一立眼睛:“他敢!他要是有一个不字儿,我把他那眼睛拿鞋带儿捆上。”他沾了一手的脂粉也混不在意,就在胸口的白衣襟儿上擦了,瞧着仿佛昏昏然开了一树的桃花,衬着俏生生清凌凌一张脸儿,一眼睛装不下的艳丽。郭麒麟瞧着也觉得好笑。他伸手招呼一边儿的小子:“拿着这钱买热糕来,顺便帮我问哥哥,送他票了为什么不来听戏。”

   

“得得,”张云雷忙摆手儿,“你别难为孩子了,让他传你们打情骂俏去。今天一个跑堂儿的病了,你那哥哥正帮忙呢。一会儿倒二出,你出去就能瞧见他。”甭管怎么说,人人都知道了,富连成门口有个阎大脑袋,郭老板就爱吃他做的糕。这年五月初五,他们师兄弟几个上北京城唱戏去,便也带了阎鹤祥。火车站里人流熙攘,夹着孩子的哭闹。几个小子来回奔走着扛行头、找座位,间或还要听着张娘娘毫无来由的一顿恼,忙碌的汗流浃背,只愁自己没多生几个胳膊腿儿。阎鹤祥看着,十分羞惭,不住地低声嘀咕:“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瞧给孩子们累的……哎呦这是怎么说……”他原想跟着一同帮忙,郭麒麟不干。是以眼下他只跟在郭麒麟身边儿,手里拎着一个小蓝布包袱,裹着他素日爱吃的几样糕。如此情景,任凭谁也看得出来,谁才是郭麒麟心尖儿上第一个人。

    

闹了一个人仰马翻,好容易大家伙儿都坐定了。火车汽笛拉动,窗外的车马楼台缓缓后退,一个妇人的嗓音遥遥地追过来:“你别走罢——”凄厉的哭音隔着玻璃听不真切,是在求谁留下。郭麒麟扭脸儿看着窗外,他的手指在袖子下慢慢找,最终找准了,缓缓顺着身边那人袖子爬进去,掌心全是汗。他不敢看他,耳朵里听见擦的一声,是阎鹤祥的布鞋底踏在地上。僵了一会儿,他到底张开手,将他的拳头团在手心儿里。

    

郭麒麟闭上眼睛,轻轻吁出一口气。他现在的心情犹如第一次登台前,在侧幕悄悄儿地看了,发现是满座。这是他第二次出远门儿,第一次是来见他,第二次是和他一起回家。

     

郭老板久居江南,少来华北。这次来北京城唱戏,是北京有耳朵人的福气。听说又一位富连成的小老板要来,广合戏院的票一早就卖空了,各地的人坐车坐船的往过赶。那也不能托大。海报一沓沓儿印得了,阎鹤祥帮着贴,一路吃剩了的作料正好用作浆糊。张云雷恹恹地踱过来:“我瞧瞧这上头写的什么字儿。”他自来娇贵,骤然换了地方便闹起水土不服来,又加上晕了车,一张脸儿煞白的。郭麒麟吮了吮笔尖儿,“写了著名大个儿京剧艺术家,富连成郭老板抵京演出,绝对卖力气,不卖力气我就是小狗子。”他带笑仰起脸,冲阎鹤祥轻轻眨了眨眼睛。那张脸年轻纯真,叫人心折。不动心我就是小狗子,阎鹤祥咽一咽喉咙,在他膝前笑着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出落成一朵花儿。这朵花儿还见天儿在眼前开着,美丽柔顺,一伸手就能折下来别在襟上。可这寒窑瓦灶,如何养得起这花儿呢?他低下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儿里的汗。

     

张云雷病的精神不济,完全没留意他们这些眉毛官司。此时他又觉得胸口饱闷,肠胃翻涌。也是赶了巧儿,杨九郎正巧走过来,看见他这么一副蔫巴巴的样子,伸手在他腰上一扶。张云雷白着脸儿一回头,方看了九郎这么一眼,一个没忍住竟弯腰吐了个干净。

    

杨九郎的脸一下子黑了,却还得伸手帮他撩着那折枝绿的袍子襟儿,免得他这爱俏师弟看见贵价衣服弄脏了,回头又要发脾气。

    

郭麒麟已经发觉了,阎鹤祥这几日总躲着他,天天不见人影儿。他有些动了气,今天一早,和谁也没说,自己叫了马车,去看他那住在虎岭的师叔。师叔复姓江米,双名一个小枣儿,学的也是喷香烫手的年派。他去时师叔正吊嗓子:“热乎的、瓷实的哎——”叔侄二人对坐叙话,枣儿师叔正预备着做新糕。白瓷盆儿里泡着新红豆,郭麒麟看着,眼睛里浮起一点笑。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是怎么一毛一毛攒钱,攒够了就去阎鹤祥那儿买糕。想吃了去,没胃口也要去;饿肚子要去,吃饱了也去。吃了冷糕不消化,第二天岔气唱不好,陶阳没少陪着他打通堂。他刚进戏班子的时候吃不太惯南方菜,总惦记着回家。偏偏阎鹤祥做这北边的糕做得好。最开始他想问他,这么香的糕是怎么做的,好回家教他妈妈做去;第二年他想的是等爹来了,带他来尝尝,南边儿也有这么地道的北方糕。他是爹,他是北方;他成了他每一个过饿过饱睡不着的夜晚,就着月光在枕头上翻来覆去想起的人;他成了他贫瘠生命的底色,像冬日里热烫的那一块糕,没什么特别滋味,可没了他,兴许他就活不成了。

    

他叫他小老板。戏是为自己唱的,可他整个人,都是为他活着的。

    

师叔苦留他吃过了饭再走。他说他做的赤豆糕好滋味,将那红豆用糖煮了蒸在糕里,吃起来又糯又甜。郭麒麟说不了,家里边儿还等着人。他心里知道,不一定有人。他早早回去,是要等着他的。

   

阎鹤祥回来的时候日头都落了。屋子里暗沉沉的,桌前端坐着个人影儿,瘦伶伶的,是郭麒麟。他原想装没看见给避过去,那人却开了口:“倒茶。”

    

眼前再没有伺候的人,他只好沏了一壶金骏眉给端过去。郭麒麟口轻,喝茶却要酽,这他是知道的。茶毫修长如眉,茶汤淡甜似蜜。少爷端起来喝了一口,方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哥哥这两天好逛啊。”

    

阎鹤祥没来由地心虚,当下干笑了两声。“有个叫于谦的,在长安戏院办烫头展。我去瞧热闹去了。”

    

郭麒麟凉声说:“我知道你是为的什么。”

    

阎鹤祥一下子没了话。这黯淡的黄昏,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半晌说:“您今日去哪逛了?”

    

“我去看我师叔了,师叔还教了我一支曲儿。”

    

他定一定神,方才问:“什么曲儿啊?”

    

天一寸寸见黑了,椅子上的人影子动了动。“思凡。”阎鹤祥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看不大清,小少爷仿佛是笑了下:“哥哥想不想听。”

    

他也不等阎鹤祥答话,做个振袖的动作,便自顾自唱起来:“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煠。哎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少年的嗓音如同游丝断续,清极轻极。唱到最后声音有软弱的迟疑。天终于黑透了,阎鹤祥的心像被放在滚油里煎,这凡世如同柔风浮沙匆匆流过,此刻他能望见的只有他,镜中的花,水中的月,是眼前的人。他上前两步,一下就把少年搂在怀里了。

    

且顾眼下罢。他偏头去吻他的鬓角。小少爷在他怀里很响地吸了吸鼻子,就着他的衣襟儿擦了擦,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淌的满脸都是。

   

   

富连成在京最后一日演出,站票,蹲票,趴票,人都早早上了座儿。阎鹤祥同着几个跑堂的来回奔波,一人茶碗里给捏一撮儿白糖。今晚这出戏《勘玉钏》,妙在郭年高郭老板头一遭改唱闺门旦便反响不俗,台下轰然叫妙。第二日“富连成风光归沪”的新闻上了食品卫生报头版,另附一张相片。记者蹲在火车站门口,不停招呼他们往这儿看。张云雷不耐烦,杨九郎跟上去,相片二人只留下背影。只有那位最小的郭老板好脾气地冲镜头摆手微笑,身边儿跟着个大脑袋,拎着个小蓝布包袱,看着像位挑夫,两个人手却是牵着的。

   

   

   

评论(42)
热度(693)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龙三饱 | Powered by LOFTER